经典导读——渔樵问对

[导读]邵雍(1011年12月25日—1077年7月5日),字尧夫,谥康节,北宋理学家,生于河南林县上杆庄,与周敦颐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并称“北宋五子”。自幼喜博览群书并游历天下,师从李之才学《河图》《洛书》与伏羲八卦,学有大成,著述颇丰,有《皇极经世》《观物内外篇》《先天图》《渔樵问对》《伊川击壤集》《梅花诗》等传世。余早年学易,常以梅花做小术把玩,经年方知大道至简,实乃邵公以至简之道演万物玄机。在《渔樵问对》中,邵公化身渔夫,将天地、万物、人事、社会蕴含的大道之理,娓娓道来,至简至妙,一场穿越时空的坐坛论道,让人分不清道家乎,儒家乎,筮家乎,实是模糊,中华文化的浑然一统,在问答中得到充分体现,辩者自辩矣。

图片[1]-渔樵问对

渔者垂钓于伊水之上。樵者过之,弛担息肩,坐于磐石之上,而问于渔者。曰:“鱼可钩取乎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钩非饵可乎?”曰:“否。”曰:“非钩也,饵也。鱼利食而见害,人利鱼而蒙利,其利同也,其害异也。敢问何故?”

渔夫在洢水河边垂钓,一位樵夫路过这里,放下担子休息,坐在一块大石上,问渔夫:“鱼能钩上来吗?”渔夫答:“可以。”又问:“鱼钩不用鱼饵能行吗?”渔夫答:“不行。”樵夫又问:“钩到鱼的不是鱼钩而是鱼饵啊,鱼吃鱼饵而遭受了伤害,人吃鱼而获得了利益,都是吃这件事,其利害却不相同,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

渔者曰:“子樵者也,与吾异治,安得侵吾事乎?然亦可以为子试言之。彼之利,犹此之利也;彼之害,亦犹此之害也。子知其小,未知其大。鱼之利食,吾亦利乎食也;鱼之害食,吾亦害乎食也。子知鱼终日得食为利,又安知鱼终日不得食为害?如是,则食之害也重,而钩之害也轻。子知吾终日得鱼为利,又安知吾终日不得鱼不为害也?如是,则吾之害也重,鱼之害也轻。以鱼之一身,当人之食,是鱼之害多矣;以人之一身,当鱼之一食,则人之害亦多矣。又安知钓乎大江大海,则无易地之患焉?鱼利乎水,人利乎陆,水与陆异,其利一也;鱼害乎饵,人害乎财,饵与财异,其害一也。又何必分乎彼此哉!子之言,体也,独不知用尔。”

渔夫说:“你是一个樵夫,与我的方法不同,怎么知道我的事呢?然而也可以为你试着讲一下:鱼的利益如同我的利益,鱼所受的伤害也如同对我的伤害。你看到了局部,却没有明白全局。鱼需要捕食,我也需要捕食,鱼的伤害源于捕食,我的伤害也源于捕食。你知道鱼终日以获得食物为利益,又怎么知道鱼终日吃不到食物为害呢?这样的话,食物的害处就重了,钩鱼的害处就轻了。你知道我终日以捕获鱼为利益,又怎么知道我终日钩不到鱼也是一种伤害呢?这样,对我的伤害就会很重,对鱼的伤害也就轻了。从鱼的角度看,被人吃掉,是对鱼的害处多;从人的角度看,没有鱼用于餐食,则对人的害处也很多啊。你又怎么知道钓鱼的人身处大江大海,就没有危险吗?鱼得意于水中,人得意于陆地,水与陆地不同,其利益是一样的。鱼的危害来自于鱼饵,人的危害来自于财物,鱼饵与财物不同,其危害却是一致啊,又何必分辨彼此啊!你讲出了事物的根本,只是不知道变化应用罢了。”

樵者又问曰:“鱼可生食乎?”曰:“烹之可也。”曰:“必吾薪济子之鱼乎?”曰:“然。“曰:“吾知有用乎子矣。”曰:“然则子知子之薪,能济吾之鱼,不知子之薪所以能济吾之鱼也。薪之能济鱼久矣,不待子而后知。苟世未知火之能用薪,则子之薪虽积丘山,独且奈何哉?”

樵夫又问道:“鱼可以生吃吗?”渔夫答道:“煮熟后就可以吃了。”樵夫说:“那必定是用我的木柴来煮你的鱼了?”渔夫答:“当然可以。”樵夫说:“我知道木柴对你有用处啊。”渔夫答:“然而,你只知道你的木柴,能煮熟我的鱼,却不知道你的木柴为什么能煮熟我的鱼。用木柴把鱼煮熟的方法已经很久了,在你知道以前人们就知道了。如果世人不知道点火需用木柴,则你的木柴虽然堆积如山,又有什么用处呢?

樵者曰:“愿闻其方。”曰:“火生于动,水生于静。动静之相生,水火之相息。水火,用也;草木,体也。用生于利,体生于害。利害见乎情,体用隐乎性。一性一情,圣人能成。子之薪犹吾之鱼,微火则皆为腐臭败坏,而无所用矣,又安能养人七尺之躯哉?”

樵夫说:“原意听你讲一下其中的道理。”渔夫答:“火生于动,水生于静。动静能够相互生助,动静也相互制约。水和火是作用的体现,草木才是本源。水火发生于利用,草木生长于损害。利与害表现在情形的不同,体与用隐藏在性质的区别。把握了性与情,就能成就圣人。你的木柴就像我的鱼,微弱的火只能使其腐坏,而不能食用,又怎么能养育人的身体呢?”

樵者曰:“火之功大于薪,固已知之矣。敢问善灼物,何必待薪而后传?”曰:“薪,火之体也。火,薪之用也。火无体,待薪然后为体;薪无用,待火然后为用。是故凡有体之物,皆可焚之矣。”曰:“水有体乎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火能焚水乎?“曰:“火之性,能迎而不能随,故灭。水之体,能随而不能迎,故热。是故有温泉而无寒火,相息之谓也。”曰:“火之道生于用,亦有体乎?”曰:“火以用为本,以体为末,故动。水以体为本,以用为末,故静。是火亦有体,水亦有用也。故能相济又能相息,非独水火则然,天下之事皆然,在乎用之何如尔。”

樵夫说:“火的作用大于木柴,我已经知道了。请问,容易燃烧的物质,为什么需要加柴才能燃烧呢?”渔夫答:“木柴,是火的来源啊。火,是木柴发生的作用。火没有源头,就需要等待木柴;木柴发挥不了作用,就需要等待火来点燃。因此,凡是有形体的物质,都可以焚烧啊。”樵夫问:“水有形体吗?”渔夫答:“有。”樵夫又问:“火能焚烧水吗?”渔夫说:“火的性情,遇水后能与其相对而不能相随,所以能够熄灭。水的本质,遇火后能与其相随而不能对立,所以能够发热。因此会有温泉,而没有寒冷的火焰,这就是水火相互制约的原理。”樵夫问:“火的价值来源于发挥了作用,火也有本体吗?”渔夫答:“火以发挥作用为本质,以形成火焰为终结,所以主动。水以形体为本质,以发挥作用为终结,所以主静。这就是火也有体,水也有用啊。因此水和火既能相互生助也能相互制约,不只是水火会这样,天下的事都是如此,就在于怎样去运用了。”

樵者曰:“用可得闻乎?”曰:“可以意得者,物之性也。可以言传者,物之情也。可以象求者,物之形也。可以数取者,物之体也。用也者,妙万物为言者也,可以意得,而不可以言传。”曰:“不可以言传,则子恶得而知之乎?”曰:“吾所以得而知之者,固不能言传,非独吾不能传之以言,圣人亦不能传之以言也。”曰:“圣人既不能传之以言,则六经非言也耶?”曰:“时然后言,何言之有?”樵者赞曰:“天地之道备于人,万物之道备于身,众妙之道备于神,天下之能事毕矣,又何思何虑!吾而今而后,知事心践形之为大,不及子之门,则几至于殆矣。” 乃析薪烹鱼而食之,饫而论《易》。

樵夫说:“可以听听运用的方法吗?”渔夫答:“能够领悟的是事物的性质,能够用语言讲述的是事物的情形,能够从外观了解的是事物的形象,能够以规律把握的是事物的本体。运用这件事,蕴含了万物的玄奥,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。”樵夫说:“不可以言传,你是怎么知道的呢?”渔夫答:“我之所以能够知道,确实不是通过言传,不只是我不能用语言来传,就是圣人也不能用语言相传啊。”樵夫说:“圣人既然不能用语言相传,那六经不是语言吗?”渔夫答:“那是对当时情景的描述,哪里有什么语言?”樵夫赞叹道:“天地的法则体现于人,万物的法则体现于身,众妙的法则体现于神,天下事物的法则就齐备了,又何必千思万虑!我从今以后,理解问题要以领悟和实践为重,如果没有与你偶遇,人生的道路是多么危险啊。”于是两人就劈柴煮鱼来吃,吃饱后开始讨论易理。

渔者与樵者游于伊水之上。渔者叹曰:“熙熙乎万物之多,而未始有杂。吾知游乎天地之间,万物皆可以无心而致之矣。非子则孰与归焉?”樵者曰:“敢问无心致天地万物之方?”渔者曰:“无心者,无意之谓也。无意之意,不我物也。不我物,然后定能物物。”曰:“何谓我,何谓物?”曰:“以我徇物,则我亦物也;以物徇我,则物亦我也。我物皆致,意由是明。天地亦万物也,何天地之有焉?万物亦天地也,何万物之有焉?万物亦我也,何万物之有焉?我亦万物也,何我之有焉?何物不我?何我不物?如是则可以宰天地,可以司鬼神,而况于人乎?况于物乎?”

渔夫和樵夫游走在洢水河边,渔夫感叹说:“世间万物繁杂众多,而且始终都不纯粹。我知道游走于天地之间,万物都可以用无心来领悟,会是你常见的那种状态吗?”樵夫说:“请问一下,用无心领悟天地万物的方法?”渔夫答:“无心,就是没有杂念,没有杂念的念头,就没有了我和物的分别,没有我和物的分别,然后就能领悟事物的真相。”樵夫问:“什么是我?什么是物?”渔夫答:“以我来对应万物,那么我也是万物;用万物来对应我,那么万物也就是我。我和万物一样,这个道理非常明白。天地也是万物啊,为什么天地能够存在?因为万物也是天地啊。为什么万物能够存在?万物也就是我啊,我也是万物啊。为什么我能够存在啊?有什么物质不是我?有那个我不是物呢?领悟了这些就可以主宰天地,可以指挥鬼神,何况成就于人,成就于物呢?”

樵者问渔者曰:“天何依?”曰:“依乎地。”曰:“地何附?”曰:“附乎天。”曰:“然则天地何依何附?”曰:“自相依附。天依形,地附气。其形也有涯,其气也无涯。有无之相生,形气之相息。终则有始,终始之间,其天地之所存乎?天以用为本,以体为末;地以体为本,以用为末。利用出入之谓神,名体有无之谓圣。唯神与圣,能参乎天地者也。小人则日用而不知,故有害生实丧之患也。夫名也者,实之客也;利也者,害之主也。名生于不足,利丧于有余。害生于有余,实丧于不足。此理之常也。

樵夫问渔夫说:“天依附什么?”渔夫答:“依附于地。”樵夫问:“地依附什么?”渔夫答:“依附于天。”樵夫又问:“那么天地依附什么?”渔夫答:“天地互相依附,天依附于地形,地依附于天气。地形有止境,天气没有边际。有与无相互滋生,形与气相互制约。到了终点又会开始,在终始之间,天地就能够存在。天以发挥作用为根本,以变化形体为次;地以塑造形体为根本,以发挥作用为次。能运用把握这个原理称为神,能够参破虚名与实体的有无称为圣。只有神与圣,才能悟透天地的玄妙啊。常人虽然每天生活在天地之间,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,因此就会有危害生命的祸患。名誉这个事,实际是不重要的。利益这个事,更是危害人的主要因素。名誉产生于不满,利益丧失于有余。危害产生于有余,富裕丧失于不知足,这是世间的常理啊。

养身者必以利,贪夫则以身殉,故有害生焉。立身必以名,众人则以身殉名,故有实丧焉。窃人之财谓之盗,其始取之也,唯恐其不多也,及其败露也,唯恐其多矣。夫贿之与赃,一物而两名者,利与害故也。窃人之美谓之徼,其始取之也,唯恐其不多也。及其败露,唯恐其多矣。夫誉与毁,一事而两名者,名与实故也。凡言朝者,萃名之地也;市者,聚利之地也。能不以争处乎其间,虽一日九迁,一货十倍,何害生实丧之有耶?是知争也者取利之端也,让也者趋名之本也。利至则害生,名兴则实丧。利至名兴,而无害生实丧之患,唯有德者能之。天依地,地会天,岂相远哉!”

养育身体必然需要财物,贪心的人则会因此丧命,因此就有祸害发生了。在社会活动中必然需要名誉,很多人却身败名裂,因此就有实业破产了。偷窃他人的财物称为盗,刚开始怕得到的不够多,到这个事败露时,又会怕得到的太多。受贿与盗窃得来的赃物都是一样,只是名称不同,这就是利与害的因果关系。盗窃他人的名誉称为抄袭,刚开始抄袭时,只怕得到的不够多,到这件事败露时,又会怕得到的太多。名誉与毁誉,是一件事的两种名称,这就是虚名与务实之间的因果关系。凡是处理政务的地方,都是名流聚集之地;凡是有贸易的地方,都是财物聚集之地。若以不争名夺利的心态处于其中,虽然一天中能多次升迁,交易有十倍的利润可图,怎么会有祸害的发生或者实业的破产呢?应该明白争名是夺利的开始,谦让才是获得名誉的根本。获得利益就会产生祸害,名满天下就会损失实业。名利双丰而没有用祸害,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能这样。天依附于地,地交融于天,怎么会相去很远呢!”

渔者谓樵者曰:“天下将治,则人必尚行也;天下将乱,则人必尚言也。尚行,则笃实之风行焉;尚言,则诡谲之风行焉。天下将治,则人必尚义也;天下将乱,则人必尚利也。尚义,则谦让之风行焉;尚利,则攘夺之风行焉。三王,尚行者也;五霸,尚言者也。尚行者必入于义也,尚言者必入于利也。义利之相去,一何如是之远耶?是知言之于口,不若行之于身,行之于身,不若尽之于心。言之于口,人得而闻之,行之于身,人得而见之,尽之于心,神得而知之。人之聪明犹不可欺,况神之聪明乎?是知无愧于口,不若无愧于身,无愧于身,不若无愧于心。无口过易,无身过难,无身过易,无心过难。既无心过,何难之有?吁,安得无心过之人,与之语心哉!”

渔夫对樵夫说:“天下将要治理,则人们必然崇尚行为;天下将要动乱,则人们必然崇尚言论。崇尚行为,是务实的风气在流行;崇尚言论,是狡诈的风气在流行。天下将得到治理,则人们必然崇尚仁义;天下将发生动乱,则人们必定崇尚利益。崇尚仁义,则谦让的风气流行;崇尚利益,则争夺的风气流行。尧、舜、禹,都是崇尚行为的人;春秋五霸,都是崇尚言论的人。崇尚行为的人,必然重视仁义;崇尚言论的人,必然重视利益。仁义与利益相比较,怎么会是离的很远呢?由此而知常把言论挂在嘴上,不如躬身力行,躬身力行,不如全心全意。把言论挂在嘴上,人们只能听到;躬身力行,人们就可以见到;全心全意,神就能感知到了。人的聪明最为不可欺骗,况且神的聪明呢?由此而知,不愧对讲过的话,不如没有愧对自己的行为,不愧对自己的行为,不如没有愧对自己的内心。不犯无愧于言论的过失容易,不犯无愧于行为的过失很难;不犯无愧于行为的过失容易,不犯无愧于内心的过失很难。既然是无心之过,怎么会很难呢?嘘——,哪里能找到无心而犯了过失的人呢?我与他谈谈心吧!”

渔者谓樵者曰:“子知观天地万物之道乎?”樵者曰:“未也。愿闻其方。”渔者曰:“夫所以谓之观物者,非以目观之也,非观之以目,而观之以心也。非观之以心,而观之以理也。天下之物,莫不有理焉,莫不有性焉,莫不有命焉。所以谓之理者,穷之而后可知也;所以谓之性者,尽之而后可知也;所似谓之命者,至之而后可知也。此三知也,天下之真知也,虽圣人无以过之也。而过之者,非所以谓之圣人也。

渔夫对樵夫说:“你知道观察天地万物的方法吗?”樵夫说:“不知道,原意听你讲一下。”渔夫说:“之所以称为观物,不是用眼睛来观察,也不是观察必须用眼睛,而是观察需要用心啊。不是观察必须用心,而是通过观察能够通晓万物规律。天下所有事物,都有规律,都有本性,都有定数啊。通过规律来观察,深入研究就可以知道;通过本性来观察,内心纯粹就可以知道;通过定数来观察,卜筮推导就可以知道。这三种方法,是对天下事物最为真实的认知,圣人也无法超越,能超越的,就不是圣人了。

夫鉴之所以能为明者,谓其能不隐万物之形也。虽然鉴之能不隐万物之形,未若水之能一万物之形也。虽然水之能一万物之形,又未若圣人之能一万物情也。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,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。所以谓之反观者,不以我观物也。不以我观物者,以物观物之谓也。又安有我于其间哉?是知我亦人也,人亦我也。我与人皆物也。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为己之目,其目无所不观矣。用天下之耳为己之耳,其耳无所不听矣。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,其口无所不言矣。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,其心无所不谋矣。

通过观察能够通晓万物之理的人,是因为他能正视万物的形质。虽然能正视万物的形质,不如水能以一物化万物之形。虽然水能以一物化万物之形,又不如圣人能以一化万物之情。圣人之所以能以一化万物之情,是因为圣人能够反观。所以称为反观,就不是从我的角度来观察事物。不从我的角度来观察,就是以物来观察物的方法。那么,我又置身于何处呢?要知道我也是人啊,人也是我啊。我与人都属于物啊。在观察中能用天下的眼作为自己的眼,这种眼就能够无所不观了。用天下的耳作为自己的耳,这种耳就能够无所不听了。用天下的口作为自己的口,这种口就无所不言了。用天下的心作为自己的心,这种心就无所不谋了。

天下之观,其于见也,不亦广乎?天下之听,其于闻也,不亦远乎?天下之言,其于论也,不亦高乎?天下之谋,其于乐也,不亦大乎?夫其见至广,其闻至远,其论至高,其乐至大,能为至广、至远、至高、至大之事,而中无一为焉,岂不谓至神至圣者乎?非唯吾谓之至神至圣者乎,而天下谓之至神至圣者乎。非唯一时之天下渭之至神至圣者乎,而千万世之天下谓之至神圣者乎。过此以往,未之或知也已。”

这样,对天下的观察,视角不就很广阔吗?收听天下的声音,不就很深远吗?对天下事物的表达,论述不也很高明吗?对天下事物的策略,用于众生和乐不就很伟大吗?我们能够做到听闻深远、论证高明、众生和乐,就能够成就最广阔、最深远、最高尚、最伟大的事,而且没有丝毫瑕疵,这不就是至神至圣的人吗?不是只有我能称为至神至圣,而是天下的人都可以称为至神至圣啊。并非一时天下人能够称为至神至圣,而是千秋万世的天下人能都称为至神至圣啊。无论从前还是以后,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是这样。”

樵者问渔者曰:“子以何道而得鱼?”曰:“吾以六物具而得鱼。”

曰:“六物具也,岂由天乎?”曰:“具六物而得鱼者,人也。具六物而所以得鱼者,非人也。”樵者未达,请问其方。渔者曰:“六物者,竿也,纶也,浮也,沉也,钩也,饵也。一不具,则鱼不可得。然而六物具而不得鱼者,非人也。六物具而不得鱼者有焉,未有六物不具而得鱼者也。是知具六物者,人也。得鱼与不得鱼,天也。六物不具而不得鱼者,非天也,人也。”樵者曰:“人有祷鬼神而求福者,福可祷而求耶?求之而可得耶?敢问其所以。”曰:“语善恶者,人也;福祸者,天也。天道福善而祸淫,鬼神岂能违天乎?自作之咎,固难逃已。天降之灾,禳之奚益?修德积善,君子常分。安有余事于其间哉!”

樵夫问渔夫说:“你是用什么方法钓鱼的?”渔夫答:“我是用六物钓到的鱼。”樵夫说:“用了六物啊,怎么没有天的作用?”渔夫答:“用六物来钓鱼的是人啊,用六物能钓到鱼,却不是人的作用。”樵夫没有明白,继续请问。渔夫说:“六物包括了:竿、纶、浮、沉、钩、饵,缺少一样,就钓不到鱼。然而六物具备了还是钓不到鱼,就不是人力所为了。六物具备钓不到鱼的人有啊,却没有六物不具能够钓到鱼的人。由此而知具备六物的是人,钓到与钓不到鱼,则是天意。没有六物钓不到鱼,不是天意,是人力不及。”樵夫说:“有一些人通过祈祷鬼神来求福报,福报可以通过祈祷而求得吗?求就能得到吗?请问其中的原因?”渔夫答:“讲善恶的是人,降福祸的是天。天道依据善恶而降福祸,鬼神怎么能违背天道呢?自己做的罪过,一定无法逃避。天道降下灾祸,依靠祈祷有什么用处?修德积善,才是君子的本分,怎么会有灾祸发生!”

樵者曰:“有为善而遇祸,有为恶而获福者,何也?”渔者曰:“有幸与不幸也。幸不幸,命也;当不当,份也。一命一份,人其逃乎?”

曰:“何谓份?何谓命?”曰:“小人之遇福,非份也,有命也;当祸,份也,非命也。君子之遇祸,非份也,有命也;当福,份也,非命也。”

樵夫说:“有做善事而遇祸的人,有做恶事而获福的人,这是为什么?”渔夫说:“有幸与不幸的分别,幸与不幸,是命运的影响。应不应,是本分,一种是命运,一种是本分,人怎么能逃离呢?”樵夫问:“什么是本分?什么是命运?”渔夫答:“小人遇到的福报,不是本分,有命运的因素。应验灾祸是本分,不是命运。君子遇到灾祸,不是本分,有命运的因素。应验福报是本分,不是命运。

渔者谓樵者曰:“人之所谓亲,莫如父子也;人之所谓疏,莫如路人也。利害在心,则父子过路人远矣。父子之道,天性也。利害犹或夺之,况非天性者乎?夫利害之移人,如是之深也,可不慎乎?路人之相逢则过之,固无相害之心焉,无利害在前故也。有利害在前,则路人与父子,又奚择焉?路人之能相交以义,又何况父子之亲乎?夫义者,让之本也;利者,争之端也。让则有仁,争则有害。仁与害,何相去之远也!尧、舜亦人也。桀、纣亦人也,人与人同而仁与害异尔,仁因义而起,害因利而生。利不以义,则臣弑其君者有焉,子弑其父者有焉。岂若路人之相逢,一目而交袂于中逵者哉!”

渔夫对樵夫说:“人们所说的亲情,都不如父子啊;人们所说的疏远,都不如路人。如果把利害放在心上,则父子就比路人还疏远了。父子之间的关系,是天性啊,用利害尚且能够夺取,况且那些没有天性关系的人呢?利害能够改变人,是如此深重啊,能不谨慎吗?路人的相逢都是擦肩而过,必然没有相互加害的心,这是因为没有利害之心。如果有了利害之心,路人与父子,应该怎样选择呢?路人能够相交是建立在仁义的基础上,又何况父子之间的亲情呢?这里的义,是谦让之本,利,是争夺的开端。谦让就有了仁义,争斗就有了祸害,仁义与祸害相去甚远。尧、舜是人,桀、纣也是人,人是相同但仁义与祸害确实各异,仁慈因为道义而起,祸害因为利益而生。利益背离了道义,就会出现臣弑其君、子弑其父的人,怎么比得上路人的相逢,一见面就能交流到路口就分别啊!

樵者谓渔者曰:“吾尝负薪矣,举百斤而无伤吾之身,加十斤则遂伤吾之身,敢问何故?”渔者曰:“樵则吾不知之矣。以吾之事观之,则易地皆然。吾尝钓而得大鱼,与吾交战。欲弃之,则不能舍,欲取之,则未能胜。终日而后获,几有没溺之患矣。非直有身伤之患耶?鱼与薪则异也,其贪而为伤则一也。百斤,力分之内者也,十斤,力分之外者也。力分之外,虽一毫犹且为害,而况十斤乎!吾之贪鱼亦何以异子之贪薪乎!”樵者叹曰:“吾而今而后,知量力而动者,智矣哉!”

樵夫对渔夫说:“我体验过扛柴,扛起一百斤也伤不了我的身体,再加十斤就会对我造成损伤,请问这是什么原因?”渔夫答:“砍柴的事我不了解,用我钓鱼的事来观察,则道理都是一样。我曾经钓到一条大鱼,大鱼不停的与我争斗,想放弃却有些不舍,想捕获却不能取胜。用了整天的时间才将鱼捕获,也差点把我拉入水中淹死,这不是也有伤身的危害吗?钓鱼与砍柴有所不同,因贪心导致的伤害则是一样。扛起百斤的木柴,属于能力之内,再加十斤,为能力之外。能力之外再加一毫也能为害,况且增加了十斤啊!我对鱼的贪心怎么会不同于你对木柴的贪心啊!”樵夫感叹说:“我从今以后,要成为一个量力而行的人,这才是有智慧啊!”

樵者谓渔者曰:“子可谓知《易》之道矣。吾也问:《易》有太极,太极何物也?”曰:“无为之本也。”曰:“太极生两仪,两仪,天地之谓乎?”曰:“两仪,天地之祖也,非止为天地而已也。太极分而为二,先得一为一,后得一为二。一二谓两仪。”曰:“两仪生四象,四象何物也?”曰:“四象谓阴阳刚柔。有阴阳然后可以生天,有刚柔然后可以生地。立功之本,于斯为极。”曰:“四象生八卦,八卦何谓也?”曰:“谓乾、坤、离、坎、兑、艮、震、巽之谓也。迭相盛衰终始于其间矣。因而重之,则六十四卦由是而生也,而《易》之道始备矣。”

樵夫对渔夫说:“可以说你明白《易经》中讲的道理了,我要问:《易经》中有太极,太极是什么?”渔夫答:“是无为的本源啊。”樵夫说:“太极生两仪,两仪是天地的名称吗?”渔夫答:“两仪是天地的始祖,并不只是指的天地。太极一分为二,先得到的为一,后得到的为二,一和二称为两仪。樵夫又问:“两仪生四象,四象是什么?”渔夫答:“四象就是阴阳刚柔,有了阴阳而后就可以生天,有了刚柔而后就可以生地。创立世界的根本,以这个法则作为极点。”樵夫说:“四象生八卦,八卦是什么?”渔夫答:“就是乾、坤、离、坎、兑、艮、震、巽的称谓啊,事物的变化规律都隐藏于其中。将八卦重叠,六十四个卦就由此而生,而《易经》中的道理就开始具备了。

樵者问渔者曰:“复何以见天地之心乎?”曰:“先阳已尽,后阳始生,则天地始生之际。中则当日月始周之际,末则当星辰始终之际。万物死生,寒暑代谢,昼夜变迁,非此无以见之。当天地穷极之所必变,变则通,通则久,故《象》言‘先王以至日闭关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’,顺天故也。”

樵夫问渔夫说:“怎样从复卦(䷗)领悟天地的变化规律?”渔夫答:“先天的阳气消尽,后天的阳气生发,就是天地诞生,到中期日月开始运行,到后期星辰周而复始。万物的死和生,以及寒暑交替,昼夜变迁,没有这些变化就不会出现。当天地运行到极点必然会发生变化,有了变化才能畅通,畅通才能持久,因此《象》中讲:‘先王用来在冬至和夏至封闭关口,商人旅客不再出行,而后也不过问世俗方略’,这就是顺应天道的缘故啊。”

樵者谓渔者曰:“无妄,灾也。敢问何故?”曰:“妄则欺他,得之必有祸,斯有妄也,顺天而动,有祸及者,非祸也,灾也。犹农有思丰而不勤稼稿者,其荒也,不亦祸乎?农有勤稼穑而复败诸水旱者,其荒也,不亦灾乎?故《象》言‘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’,贵不妄也。”

樵夫对渔夫说:“无妄(䷘)卦,主灾,请问是什么缘故?”渔夫答:“妄就是欺骗他人,做这样的事必有祸患。如能顺应天道,有祸患发生,也不是祸患,是灾害啊。就像农夫想丰收而不勤奋劳作,没有收成,不也是祸吗?农夫勤恳劳作却遭遇了旱涝,没有收成,不也是灾吗?因此,《象》中说:‘先王用来顺应时令,化育万物。’做事重在没有欺骗啊。”

樵者问曰:“姤,何也?”曰:“姤,遇也。柔遇刚也,与夬正反。夬始逼壮,姤始遇壮,阴始遇阳,故称姤焉。观其姤,天地之心,亦可见矣。圣人以德化及此,罔有不昌。故《象》言‘施命诰四方’,履霜之慎,其在此也。”

樵夫问到:“姤卦(䷫),讲什么呢?”渔夫答:“姤卦,是指的外遇,少妇外遇了老夫,卦爻与夬卦(䷪)正好相反。夬卦始于老夫逼迫少女,姤卦始于少妇勾引老夫,因此称为姤。观察这个姤卦,天地的变化规律,也可以得到体现。圣人用德行化解这些问题,没有不兴盛的。所以《象》中说:此卦只能‘用于颁布政令昭告四方。’踩到霜雪预示寒冬的警示,也在于此卦啊。”

渔者谓樵者曰:“春为阳始,夏为阳极,秋为阴始,冬为阴极。阳始则温,阳极则热;阴始则凉,阴极则寒。温则生物,热则长物,凉则收物,寒则杀物。皆一气别而为四焉。其生万物也亦然。”

渔夫对樵夫说:“春为阳气的开始,夏为阳气的盛极,秋为阴气的开始,冬为阴气的盛极。阳气初始,天气温暖,阳气盛极,天气酷热;阴气初始,天气凉爽,阴气盛极,天气寒冷。温暖则生发万物,酷热则生长万物,凉爽则收获万物,寒冷则灭杀万物。都是一气所化的四种不同,生化万物也是这样。

樵者问渔者曰:“人之所以能灵于万物者,何以知其然耶?”渔者对曰:“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,耳能收万物之声,鼻能收万物之气,口能收万物之味。声色气味者,万物之体也。目耳口鼻者,万人之用也。体无定用,惟变是用。用无定体,惟化是体。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。

樵夫问渔夫说:“人为什么能成为万灵之首,怎样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?”渔夫回答:“因为人的眼睛能感受万物的颜色,耳朵能收听万物的声音,鼻子能嗅到万物的气息,口舌能分辨万物的味道。声、色、气、味,万物之本。目、耳、口、鼻,万人皆用。物质没有必然的作用,只有通过变化才能被利用。作用也不特指一种物质,能变化的物质才能被利用。这样,物质的应用与人的关系就具备了。

然则人亦物也,圣亦人也。有一物之物,有十物之物,有百物之物,有千物之物,有万物之物,有亿物之物,有兆物之物。生一一之物,当兆物之物者,岂非人乎!有一人之人,有十人之人,有百人之人,有千人之人,有万人之人,有亿人之人,有兆人之人。当兆人之人者,岂非圣乎!是知人也者,物之至者也。圣也者,人之至者也。物之至者始得谓之物之物也。人之至者始得谓之人之人也。夫物之物者,至物之谓也。人之人者,至人之谓也。以一至物而当一至人,则非圣人而何?人谓之不圣,则吾不信也。

然而人也是物啊,圣人也是人啊。有一物、十物、百物、千物、万物、亿物、兆物,能以一物类象兆物,岂不是只有人啊!有一人、十人、百人、千人、万人、亿人、兆人,能够感应兆人的人,岂不是圣人啊!由此而知,人,能够称为万物的至尊;圣人,能够成为众生的至尊。物的至尊称为物中之物,人的至尊称为人中之人。物中之物,就是至物,人中之人,就是至人。用一物知万物,用一人知万人,这不是圣人是什么?人不能称为圣人,我是不会相信啊。

何哉?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,一身观万身,一物观万物,一世观万世者焉。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,口代天言,手代天工,身代天事者焉。又谓其能以上识天时,下尽地理,中尽物情,通照人事者焉。又谓其能以弥纶天地,出入造化,进退今古,表里人物者焉。噫!圣人者,非世世而效圣焉。吾不得而目见之也。虽然吾不得而目见之,察其心,观其迹,探其体,潜其用,虽亿万千年亦可以理知之也。

这是为什么?因为人能以一心观察万心,以一身观察万身,以一物观察万物,以一世观察万世。还因为人心能代替上天的意愿,人的口能代替上天的发言,人的手能代替上天的工作,人的身体能够代替上天做事。又因为人还能够上达天时,下知地理,中尽物情,通晓人事。又因为人还能够纵横天地,创造变化,晓古通今,把握阴阳。唉!圣人,不是任何时代都能出现,我不能够亲眼得见啊。虽然我不能够亲眼得见,但可以领悟圣人的心意,观察圣人的事迹,探究圣人的宗旨,践行圣人的教诲,虽然历经亿万年也可以领悟圣人之道。

人或告我曰:‘天地之外,别有天地万物,异乎此天地万物。’则吾不得而知之也。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,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。凡言知者,谓其心得而知之也。言言者,谓其口得而言之也。既心尚不得而知之,口又恶得而言之乎?以不可得知而知之,是谓妄知也。以不可得言而言之,是谓妄言也。吾又安能从妄人而行妄知妄言者乎!”

有人告诉我说:‘天地之外,还有别的天地万物,与我们的天地万物不同。’这个事我不知道啊,不是只有我不知道这个事,圣人也不知道这个事啊。凡是说知道的,是他自己想象的。凡是听说的,是从传言而知。既然内心没有真正明白,又怎么能去传播这些谣言呢?把不确定的知识当做知识,就是妄知;把不确定的言论进行传播,就是妄言。我们又怎么能依从妄人,去做妄知妄言的事啊!”

渔者谓樵者曰:“仲尼有言曰:‘殷因于夏礼,所损益可知也;周因于殷礼,所损益可知也。其或继周者,虽百世可知也。’夫如是,则何止于百世而已哉!亿千万世,皆可得而知之也。人皆知仲尼之为仲尼,不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,不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已,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,则舍天地将奚之焉?人皆知天地之为天地,不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。不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已,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,则舍动静将奚之焉?夫一动一静者,天地至妙者欤?夫一动一静之间者,天地人至妙者欤?是知仲尼之所以能尽三才之道者,谓其行无辙迹也。故有言曰:‘予欲无言’,又曰:‘天何言哉!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。’其此之谓与?”

渔夫对樵夫说:“仲尼曾说:‘商朝传承了夏朝的礼制,增加或减少了那些是可以知道的;周朝传承了商朝的礼制,增加或减少了那些也可以知道。将来传承周朝礼制的,虽然在百世以后,也是可知的。’如果都这样传承,礼制就不会停止于百世了!即使传承上亿、上千万世,都可以使人人遵守礼制。人们都知道仲尼,却不知道仲尼为什么成为仲尼,不想知道仲尼成就的原因便罢了,如果想知道仲尼成就的原因,那么舍去天地会怎么样呢?人们都知道天地,却不知道天地为什么成为天地,不想知道天地成就的原因便罢了,如果想知道天地成就的原因,那么舍去动静又会怎样?一动一静,是天地的至妙吧?在一动一静之间,天地人也是至妙吧?由此而知仲尼之所以能够了悟天地人之道,是因为他的品行没有任何污损啊。因此他有句话说:‘我什么都不想说’,又说:‘天说过什么吗?四季不一样运行,万物都能生长发育了。’不就是这个道理吗?”

渔者谓樵者曰:“大哉!权之与变乎?非圣人无以尽之。变然后知天地之消长,权然后知天下之轻重。消长,时也;轻重,事也。时有否泰,事有损益。圣人不知随时否泰之道,奚由知变之所为乎?圣人不知随时损益之道,奚由知权之所为乎?运消长者,变也;处轻重者,权也。是知权之与变,圣人之一道耳。”

渔夫对樵夫说:“真博大啊!不就是权衡与变化吗?不是圣人就不能够通晓这些。通过变化就能明白天地的消长,通过权衡就能知道天下的轻重。消长,是时空的变化;轻重,是事物的体现。时空有起伏,事物有损益。圣人如不知道时空起伏规律,又怎么知道变化的原理呢?圣人如不知道事物损益的规律,又怎么知道权衡的原理呢?运用消长规律,就是变化;处理事物轻重,就是权衡。由此而知权衡与变化,不过是圣人的基本作为。

樵者问渔者曰:“人谓死而有知,有诸?”曰:“有之。”曰:“何以知其然?”曰:“以人知之。”曰:“何者谓之人?”曰:“目耳鼻口心胆脾肾之气全,谓之人。心之灵曰神,胆之灵曰魄,脾之灵曰魂,肾之灵曰精。心之神发乎目,则谓之视;肾之精发乎耳,则谓之听;脾之魂发乎鼻,则谓之臭;胆之魄发乎口,则谓之言。八者具备,然后谓之人。夫人也者,天地万物之秀气也。

樵夫问渔夫说:“人们说死亡以后还有灵知?有这种可能吗?”渔夫答:“有啊。”樵夫又说:“怎样才能知道其中的缘由?”渔夫答:“可以通过人来了解这件事。”樵夫问:“什么样的人才是这样的人呢?”渔夫答:“目耳鼻口、心胆脾肾正气充实,就是这样的人。心的灵性称为神,胆的灵性称为魄,脾的灵性称为魂,肾的灵性称为精。心藏的神表现于眼睛,就是视觉;肾藏的精表现于耳朵,就是听觉;脾藏的魂表现于鼻子,就是嗅觉;胆藏的魄表现于口,就是语言。这八个条件都具备了,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。人这个物种,就是天地万物灵秀之气所聚。

然而亦有不中者,各求其类也。若全得人类,则谓之曰全人之人。夫全类者,天地万物之中气也,谓之曰全德之人也。全德之人者,人之人者也。夫人之人者,仁人之谓也。唯全人,然后能当之。人之生也,谓其气行,人之死也,谓其形返。气行则神魂交,形返则精魄存。神魂行于天,精魄返于地。行于天,则谓之曰阳行;返于地,则谓之曰阴返。阳行则昼见而夜伏者也,阴返则夜见而昼伏者也。是故知日者月之形也,月者日之影也。阳者阴之形也,阴者阳之影也。人者鬼之形也,鬼者人之影也。人谓鬼无形而无知者,吾不信也。”

然而,也有不这样的人,会各自归于相同的一类。如果是全部具备的人,就称为完全的人。完全的这一类人,得天地万物的中和之气,就称为全德的人。全德的人,是人中之人。人中之人,是对有仁德的人的称呼。只有先成为完全的人,而后才能担当。人的生命,称为内气运行,人的死亡,称为形体返归。内气运行则神魂相交,形体返归则精魂存留。神魂行于天,精魄返于地。行于天,就称为阳行;返于地,就叫做阴返。阳行的白天可见夜间潜伏,阴返的夜间可见白天潜伏。由此可知,太阳是月亮的显形,月亮是太阳的投影。阳是阴的显形,阴是阳的投影。人是鬼的显形,鬼是人的投影。有人说鬼没有形状、没有灵知,我是不相信啊!”

樵者问渔者曰:“小人可绝乎?”曰: “不可。君子禀阳正气而生,小人禀阴邪气而生。无阴则阳不成,无小人则君子亦不成,唯以盛衰乎其间也。阳六分,则阴四分;阴六分,则阳四分。阳阴相半,则各五分矣。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时有盛衰也。治世则君子六分。君子六分,则小人四分,小人固不能胜君子矣。乱世则反是,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,兄兄,弟弟,夫夫,妇妇,谓各安其分也。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兄不兄,弟不弟,夫不夫,妇不妇,谓各失其分也。此则由世治世乱使之然也。

樵夫问渔夫说:“小人可以绝迹吗?”渔夫答:“不可以,君子秉承阳气、正气而生,小人秉承阴气、邪气而生。没有阴则阳不成,没有小人存在则君子也不能成就,只能以盛衰来体现。阳气占了六分,则阴气就占四分;阴气占了六分,则阳气就占四分。阳与阴相对各半,就是各占五分了,由此可知君子与小人的时运会有盛衰变化。治世君子会占六分,君子占了六分,小人则只能占四分,小人就不能胜过君子。乱世则相反,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,兄兄,弟弟,夫夫,妇妇,称为各安其分,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兄不兄,弟不弟,夫不夫,妇不妇,称为各失其分,这都是由于治世或乱世造成的必然结果。

君子常行胜言,小人常言胜行。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,世乱则缘饰之士众。笃实鲜不成事,缘饰鲜不败事。成多国兴,败多国亡。家亦由是而兴亡也。夫兴家与兴国之人,与亡国亡家之人,相去一何远哉?”

君子行为胜于言表,小人言表胜于行为。因此,治世身体力行的人多,乱世言辞修饰的人众。身体力行的人很少有不成就事业的,言辞修饰的人很少有不败坏事业的。成就的事业多,国家就兴旺,败坏的事业多,国家就衰亡,家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而兴旺或者衰亡。那些振兴家业和振兴国家的人,与衰亡国家和家业的人,相去会很远吗?”

樵者问渔者曰:“人所谓才者,有利焉,有害焉者,何也?”渔者曰:“才一也,利害二也。有才之正者,有才之不正者。才之正者,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;才之不正者,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。”曰:“不正,则安得谓之才?”曰:“人所不能而能之,安得不谓之才?圣人所以异乎才之难者,谓其能成天下之事而归之正者寡也。若不能归之以正,才则才矣,难乎语其仁也。譬犹药疗疾也,毒药亦有时而用也,可一而不可再也,疾愈则速已,不已则杀人矣。平药则常日而用之可也,重疾非所以能治也。能驱重疾而无害人之毒者,古今人所谓良药也。《易》曰:‘大君有命,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。’如是,则小人亦有时而用之。时平治定,用之则否。《诗》云:‘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’其小人之才乎!”

樵夫问渔夫说:“人们所说的有才能的人,有害还是有利?为什么?”渔夫答:“才能是一种,利害是两类。有的才能做正事,有的才能不做正事。利用才能做正事,就是利益他人也利益自己;利用才能不做正事,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他人啊。”樵夫说:“心术不正,怎么能称为才能?”渔夫答:“他人不能做的事而能做,怎么不可以称为才能?圣人之所以成为异于常人的难得之才,就在于他能够成就天下事还能恪守正道,这样的人太少了。如果不能恪守正道,才能也就是才能,很难说拥有仁义啊。就像是用药物来治病,毒药也可以在一定时间发挥好的作用,可以用一次而不可多用,疾病好了就尽快停用,不停用就会危害人的生命了。普通的药物则日常服用即可,对于重病这类药物就不能医治了。能治疗重病还对人没有毒副作用的,就是自古至今人们所说的良药。《易经》中说:‘君王下达命令,开创国家建立家业,小人不予录用。’就是这样,小人有时也可以任用。和平时期,国家安定,用了小人就会产生祸乱。《诗经》中说‘它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’何况利用小人的才能啊!”

樵者谓渔者曰:“国家之兴亡,与夫才之邪正,则固得闻命矣。然则何不择其人而用之?”渔者曰:“择臣者,君也;择君者,臣也。贤愚各从其类而为。奈何有尧舜之君,必有尧舜之臣;有桀纣之君,而必有桀纣之臣。尧舜之臣,生乎桀纣之世,桀纣之臣,生于尧舜之世,必非其所用也。虽欲为祸为福,其能行乎?夫上之所好,下必好之。其若影响,岂待驱率而然耶!上好义,则下必好义,而不义者远矣;上好利,下必好利,而不利者远矣。好利者众,则天下日削矣;好义者众,则天下日盛矣。日盛则昌,日削则亡。盛之与削,昌之与亡,岂其远乎?在上之所好耳。夫治世何尝无小人,乱世何尝无君子,不用则善恶何由而行也。”

樵夫对渔夫说:“国家的兴亡与人才的邪正有关,这必然影响国家的命运了。然而,为什么不选择可用之人来任用呢?”渔夫说:“选择臣子的是君王,选择君王的是臣子,用人的贤愚,则是遵从了同一类人来选择。这就是为什么尧舜之君,必有尧舜之臣;有桀纣之君,而必有桀纣之臣。如果尧舜的臣子,出生在桀纣时期,桀纣的臣子,出生在尧舜的时期,必然不能被任用啊。虽然想做一些善恶,他们能够实施吗?上层有所喜好,下层必然应和。这种影响力,不需要率领就能发挥作用呢!上层喜好仁义,则下层必然喜好仁义,那些不仁义的人就会远离;上层喜好利益,则下层必然喜好利益,那些不喜好利益的人就会远离。喜好利益的人多了,则天下就会日益削弱;喜好仁义的人多了,则天下就会日益昌盛。日益昌盛就能长久,日益削弱就会衰亡。盛大与削弱,繁荣与衰亡,怎么会离得很远呢?全在于上层的喜好啊。治世并不是没有小人,乱世也不是没有君子,不任用则善恶就不能实施啊。”

樵者曰:“善人常寡,而不善人常众;治世常少,乱世常多,何以知其然耶?”曰:“观之于物,何物不然?譬诸五谷,耘之而不苗者有矣。蓬莠不耘而犹生,耘之而求其尽也,亦未如之何矣。由是知君子小人之道,有自来矣。君子见善则喜之,见不善则远之;小人见善则疾之,见不善则喜之。善恶各从其类也。君子见善则就之,见不善则违之;小人见善则违之,见不善则就之。君子见义则迁,见利则止;小人见义则止,见利则迁。迁义则利人,迁利则害人。利人与害人,相去一何远耶?家与国一也,其兴也,君子常多而小人常鲜;其亡也,小人常多而君子常鲜。君子多而去之者,小人也;小人多而去之者,君子也。君子好生,小人好杀。好生则世治,好杀则世乱。君子好义,小人好利。治世则好义,乱世则好利。其理一也。”

樵夫说:“善良的人时常较少,不善良的人时常较多;治世时常较少,乱世时常较多,怎么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?”渔夫说:“观察天下万物,有什么物质不是这样?譬如五谷,幼苗耕耘也不茁壮,蓬草不耕耘反而长势良好。耕耘了就要求长势旺盛,也没有能够这样的呀。由此而知君子小人之道,都是自然产生的。君子见到善就喜欢,见到不善就会远离;小人见到善就讨厌,见到不善就喜爱;善恶各自归于相同一类。君子见到善就会依从,见到不善则会抗拒;小人见到善就会抗拒,见到不善则会依从。君子见到仁义就会投奔,见到利欲则会停止;小人见到仁义就会停止,见到利欲则会投奔。投奔仁义就会利人,投奔利欲则会害人。利人与害人,相去会很远吗?家与国也是一样,兴盛时期,君子多而小人少;衰亡时期,小人多而君子少。见到君子多而离开的,就是小人;见到小人多而离开的,就是君子。君子爱惜生命,小人喜好杀戮。爱惜生命则天下太平,喜好杀戮则世间动荡。君子喜好仁义,小人喜好利益。治世人人崇尚仁义,乱世人人追求利欲,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样。”

钓者谈已,樵者曰:“吾闻古有伏羲,今日如睹其面焉。”拜而谢之,及旦而去。

钓鱼的人讲完了,樵夫说:“我听说古代有个伏羲氏,今天如同亲眼所见了。”行礼谢过渔夫,在曙光中远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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